《比利·林恩的中场战事》上映之前,李安导演抽空休息了两个礼拜。有一天,他跟太太去爬山时,从山上滚下来,腿受伤了,将近两个月才恢复。这让李安心生感慨,原来对他来说,工作时才会比较安全一点,“手上触摸着电影就会感到充实,没有触摸到电影的时候不知道怎么自处。我就是这样。”
所以李安说,尽管现在65岁的他已经开始衰老,记忆力开始退化,但他还是很想去触摸电影,“拍电影让我有快乐、充实、紧张的感觉,让我充满活力,我会选择余生的时间都留给电影,直到拍不动为止。”
抱着这样的心态,李安拿出了新作《双子杀手》,影片于今日在国内上映。生活中温和,甚至有时缺少自信的李安,在拍电影时却勇敢得如初生牛犊。在《双子杀手》中,李安尝试用120帧 3D 4K技术拍动作片,然而,不讨好的是,由于技术要求过高,现在尚无法普及,所以在好莱坞也是极为小众,“有时候会想为什么现在就我一个人这么拍,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问题。”
“纯真的丧失”这个主题
对我来说很有吸引力
《双子杀手》讲述的是威尔·史密斯饰演的中年特工亨利,被年轻的克隆人小亨利夺命追杀,51岁老亨利与未经世事的20多岁小亨利同屏对决。
李安坦承《双子杀手》的故事并不新鲜,最初拿到的剧本就是一个普通的动作片题材,但是这个故事涉及到的,人与年轻时的自己同处,则对他有很大吸引力。李安说:“一个人要去接受自己年轻时的样子。同样的基因,不同的成长。最触动我的是在面对镜子,面对年轻的自己时,一生所有的后悔,惆怅,到我这个年纪,会回顾一下,如果再过一遍会有什么不同的想法。”
李安拍电影不会考虑是否会迎合观众,是否有机会得奖,而是因为感觉有一种主题在召唤他,“议题会跳出来,在心中成长,我让它自然地发生。各种书、剧本也好,我看到的事情、听到的事情,如果和那个议题谋和,我就会自然地上手拍成电影。一开始我觉得孝顺很重要,就拍了《推手》《喜宴》《饮食男女》;对浪漫感兴趣的时候拍了《断背山》《色·戒》;对人和神的关系着迷的时候拍了《少年派》,这与我的年纪阅历有关系,我说的神不是某个神,是指人和未知东西的结合。俗话说四十而不惑,我六十多岁了却越来越迷惑。要认真讲这个问题的话,我需要和心理医生讲三个小时。这段时间,我对青春的逝去,纯真的丧失感兴趣,所以拍了《比利·林恩的中场战事》。”
同样,《双子杀手》也反映了李安的心境。自言已是“少年子弟江湖老”的李安表示,在人生走到现今这个阶段,对于《双子杀手》会感兴趣,是因为这个题材“从一个年轻的男孩去反映一个中年人的心境,互相印证,我觉得也是对人生的一个检讨”。在他看来,这部影片呈现了一个男孩子的成长:“尽管现在我也进入老年,但心态还是一个男孩子。我会想青春这件事到底是怎样的,‘纯真的丧失’这个主题,对我来说很有吸引力,我以前的片子也有提到。包括《少年派》,他们从此岸到达彼岸之后,老虎没有回头,就像青春不会回头一样。你在年轻的时候,比较有理想,看事情比较单纯,天真,容易一厢情愿。经历了很多人生体验以后,你回来解释这个东西,会有新的地方,也会有心疼的地方。”
人到中年
有时候比克隆人更像克隆人
李安认为,年轻人和中年人,看这部电影时,可能会产生不一样的感受。年轻人可能代入的是junior,被养大,走出安全区,走到世界,不知道未来何去何从,人生该怎么办。“之前的结尾是有些感伤的,亨利走了,年轻的junior被留下,独自解决问题。在美国试映后,有年轻观众觉得结尾没有关照junior,现在这个结尾更近人情一些。每个人都在电影里找自己,希望每个人都被照顾到,能够各取所需。”
李安表示,《少年派》《比利·林恩的中场战事》和《双子杀手》,算是他的“成长三部曲”,“都是回头看一个年轻的自己,都是同样的题材,但这次是真的做出来了,年轻和老年的对应。”
李安说随着年纪的增长,让他开始产生“如果能再过一遍会有什么不同”的想法。这些思考和感悟被李安放进了新片《双子杀手》中。这部电影讲述了威尔·史密斯和年轻的自己意外相遇,两个不同年龄的我之间发生了冲突、角逐,到最终和解。李安坦言,“如果说《卧虎藏龙》的李慕白,是我步入中年的一个检讨,那这次就是我步入老年,对人生的新检讨。”
而对于片中junior是克隆人的身份,李安说他会想到自己最初的样子,“有的时候我们都越来越像克隆人。人到中年,甚至有时候比克隆人更像克隆人,日子过惯了,已经找不到真实的日子是什么样子的。就像亨利要面对的那种年龄困境——中年人不能退休,退休就要被杀。”
我看到了时间究竟在人身上做了什么手脚
李安说自己在拍电影这件事上,是个“蛮贪心的人,通常拍文艺片的导演,不会有机会拍追车、打斗、做一个数码人。这次有机会来,我不会放过。也是一种缘分,它的命题和我现在思考的东西有反应,那我就跟着感觉走。”
《双子杀手》并不是李安导演第一次对高格式电影的创新探索,2016年,李安就推出了全球首部以4K、120帧拍摄的数字电影《比利·林恩的中场战事》。这种技术规格被电影界的“技术狂人”詹姆斯·卡梅隆导演称为“新白金标准”。
但是,当时全球只有5家影厅能够播放这部影片的高技术格式版本,致使绝大部分影迷无缘看到。尽管如此,李安导演依然对高技术格式有着不懈坚持,并在时隔三年之后,再次推出高格式电影《双子杀手》。
对于自己在技术上的这种执着,李安坦承有些孤独,因为120帧拍摄只有他在做,“它让我体验到了一种属于数码电影的新鲜美感,跟我过去的感受完全不一样。好像给我打开了第三只眼睛,开拓了一个新的世界,我看到了电影的更多新可能,这让我不能不去尝试,哪怕前面的路再辛苦,即使知道走下去会很辛苦,还是忍不住去做。我想还能继续用高帧拍下去,继续实验下去,我相信它还有很大的潜力没有被发现。”
电影中的年轻版威尔·史密斯Junior,是李安用特效创造的数字化真人。利用CG技术对威尔·史密斯的表演进行百分百的视觉动态捕捉,采取崭新的面部跟踪方式,从骨架、肌肉、皮肤、汗毛、情绪,都经由上百名好莱坞顶尖特效师历经两年潜心打磨而成。
李安笑说Junior比威尔·史密斯贵多了,他与500多名顶尖特效师,潜心打磨了两年,才把威尔·史密斯从“老脸皮”变回了小鲜肉。“我就像一个研究员,带着大家一点一点地研究他的脸、他以前的表演、他的心态。因为这部电影,我对威尔·史密斯的脸可能比他妈妈对他还要熟悉,他的妈妈可能都没看过这么久的他。当然最让我感触的是,我看到了时间究竟在人身上做了什么手脚,这是非常可贵的经验。”
李安介绍说,《双子杀手》筹备了两年半,因为他想用新的手法拍,“所以摄影机,机架都是重新打造的。片子是蛮大众通俗的片型,动作上也想做一些突破,挺麻烦的。我们120帧、3D、4k能拍出来都难上加难,还要和别的片子比故事情节、看点,难度很大,花了很久。拍摄‘年轻威尔·史密斯’时要求非常多,每个地方都要测量,几十台机器,很大的阵仗,那个东西很困难,后期又花了一年多。”
而在李安看来,120帧的高帧拍摄,不只是为炫技,更是因为他有助于动作的“真实感”。李安说自己在拍《卧虎藏龙》时曾和武指袁和平讨论了很久,要怎么打出真实感,最后不得不承认,即使把人打死也拍不出真实感,那是一种基于京剧的舞蹈。李安说,以前的动作戏其实不存在“拳拳到肉”,都是一片混乱、不干净的打法,但120帧能够再现这种真实感。
因为要看得更真切,过去的很多手法在拍摄《双子杀手》时都不能用了。比如电影里的摩托车追逐,可能之前是侧面,脸也看不清楚,制造速度。但现在则要通过细节来制造混乱,比如,子弹换膛,表情的捕捉等等。对打的时候不仅是拳拳到肉,而且会有真实的感受。李安说:“以往我们拍动作戏,只能用很快的节奏去制造刺激感,现在通过高帧,可以把它戏剧化、细节化,让观众看得更仔细。打斗时的动机、战术、表情,让观众真的进入到情景中,跟着人物去行动去思考。”
不敢说自己是电影发烧友
就是很喜欢拍电影
拍了30年电影,但李安说现在觉得电影越来越难:“年轻的时候以为经验不多,犯错多,老了以后招式知道得多了,就越来越会控制。其实完全不是那么回事,反而好像是年轻的时候怎么做都对,所以,其实导演想要长寿是很难的。”
李安称自己一直努力突破,去试新的东西,可在学习和创作过程中,发觉事情越来越难,“不知道是要过自己这一关难,还是大家对你有要求,压力大了难,也跟挑的题材越来越难有关系。到现在可能三十几岁的编剧都比我懂得多,我还在学习。而且,大家常常忽略,拍电影体力很重要,因为要花很大的精力和专注力。电影是声光效果,耳聪目明也很重要。”
拍摄《双子杀手》,李安说自己抱着电影叙事结构也可以被打破的想法,他认为因为现在大部分电影叙事的习惯还是西方三幕式戏剧:“我越做越久,觉得这个世界不是这个样子,它有复杂性。电影也不该只是这个样子。其实整个电影应该更多元化,我们可以有很多的想头,有很多细节的东西去体会、切磋,可以去互相相濡以沫,去了解。”
本来可以颐养天年却仍在尝试新的电影挑战,李安表示是因为他依然对电影充满好奇心,还有很多东西是自己不知道的,驱使着他不断学习和挑战,“都说学问,你如果不问,是学不到东西的。”
李安自谦不敢说自己是电影发烧友,“没有到那个狂热的程度。可是对拍电影这件事是非常专注的,就是很喜欢拍电影,试试这个试试那个。不管怎么样,拍电影都是依据自己内心来做,基本上都是根据人的成长,往深处剥洋葱一层一层剥。对于我来讲,婚姻方面必须忠实,拍电影的话不用,如同看风景、游玩,希望每次去不同地方。我想不管我拍什么样的题材,一个是好奇心需要满足,另外我对拍电影本身的学习,非常热衷。这么多东西要学,不管手摸到什么东西,都是往深处挖。所以,在我心中,没有一个类型片来挑,顺其自然。”
而在李安看来,电影的未知世界依然是博大的,“对我来讲,世界不该简化成男的女的、怪异的不怪的,每个人的内心都有很多元素在里面。道家理念是阴阳相生,我们男人的内心里面都有一个女人在,女性里面则有男人在,每个人都有不一样的成分,不是可以简化的。”
常常挑战自己做不到的事情
想回到刚刚拍电影时候的初心
10月15日,李安在复旦大学与学子交流时,坦承30岁前的自己一直漫无目的,35岁时觉得不能继续蹉跎,甚至考虑过转行做木匠,但幸运地迎来了自己的机会,才成为电影导演。如今的感触则是:“人要活出一个滋味,学习也要有一个滋味,心里要踏实,人际关系也要踏实,人总是有从虚到实的精神感受。”
李安觉得自己现在犹如是《双子杀手》中的克隆体junior,心态年轻,活到老学到老。在李安看来,学习本就是人生的目的。他鼓励在场的听众,通过学习能赚钱当然好,但也可以萌生一些理想,和一些不切实际的念头。 因为弯路也是人生的一部分,就像是电影里junior对亨利说的,我也想把你的弯路走一遍,“一个人如果没有bug,没走过弯路,可能也不是人了。就算是弯路,也要去走。人生,要拥抱全部。”
李安希望观众在看《双子杀手》时可以看到他的“慈悲心”,看到他所诠释的青春、成长、父子情。他还希望儿子可以看到这部电影,而且他能猜想儿子看了会说“威尔·史密斯说的很多话,都是爸爸平时和我讲的。”
虽然拍电影辛苦,甚至等于在拼命,但是,拍电影又让李安觉得自己还在活着,是让他觉得是有活力和变得年轻的一件事。“这次的工作人员团队是最好的,我们的规格升了40级吧。我觉得最感动的是,他们会跟我讲,做这样的片子提醒他初心是什么,为什么会进电影这一行。我们都磨很久了,常常会忘记初心是什么样子。他们能找到初心,有很纯真的感觉。而我非常珍惜,很多的善念,初心,努力、投入,让我觉得不管片子怎么样,我心里很受益。也让我感觉到自己的初心,我常常挑战自己做不到的事情,就是想回到刚刚拍电影时候的初心。”
所以,李安说自己一直会拍到拍不动为止,而问及计划,他说:“鬼片我不敢拍,因为我投入太深了,太可怕了。我可能会用鬼片的手法做电影的某个部分,但是不会拍纯粹的鬼片。纯搞笑的喜剧也试过,但不太灵光。我的片子有喜剧元素时,都是一种幽默,一种人生体验,让大家去了解这件事情。常常对我来说很感伤的,观众都哄堂大笑,而我想搞笑的,观众却没有反应。在我还拍的动的时候,我最高的目标是拍一个纯搞笑的,没什么道理的电影。”
文/本报记者 张嘉 供图/黑马